前天，拙作《百岁徐光耀》在“文艺报”发表后，点击量迅速突破4万。
我知道，背后的推手，是“小兵张嘎”！
电影和小说《小兵张嘎》，是中国几代人的经典记忆。嘎子、老钟叔、罗金保和日本胖翻译官的形象，栩栩如生，历历在目。
某一天，我突然发现，我与作者徐光耀先生，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，竟然还是同一家单位。
近水楼台先得月。通过几次面对面、手握手的访谈，我意外地获取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……
今年8月，徐光耀将迎来百岁生日。
《文艺报》发表时，限于版面，割舍了婚恋等精彩情节。现全文补上，完整呈现，以资史传。
感谢《文艺报》！
（发表于2025年7月14日《文艺报》）
（青年战士徐光耀）
（百岁老人徐光耀）
（徐光耀老师与我）
百岁徐光耀（纪实文学）
李春雷
儿时，印象最深的电影和小说之一，便是《小兵张嘎》。
嘎子、老钟叔、罗金保和日本胖翻译官的形象，栩栩如生，历历在目。
长大后，参加工作。猛然发现，我与《小兵张嘎》的作者徐光耀先生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，竟然还是同一家单位。
近水楼台先得月。通过几次面对面、手握手的访谈，我意外地获取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……
20世纪初，河北省雄县段岗村有一户徐姓木匠人家。除了打造家俱，更多的制品是棺材。那个年月，兵荒马乱，又缺乏医疗，男人女人死亡事故多，寿命也短，棺材生意倒是红火。
1925年8月，徐家次子出生，乳名“玉振”。
虽有乳名，村民们却都喊他“傻子”。因为这孩子发育晚、说话迟，呆头呆脑，挨打也不哭。
傻子4岁时，娘去世了。灵堂前，家人哭声一片，他却手舞足蹈，嘻嘻欢笑。原来他看到平时总是又说又笑的人们此时都垂头丧气，感觉很好玩，好热闹啊。
长到七八岁，还是不开窍。村人仍然喊他傻子。
“傻子。”
“哎！”他欣然答应。
有一天，姐姐严正地告诫：“谁再喊你傻子，不许答应。你要上学了！”
第二天，走在街上，又有人这样喊他。
他一本正经地说：“我不叫傻子，我叫玉振。”
村人哈哈大笑。这孩子，还是傻子。
傻子的父亲，虽然木匠手艺好，脾气却是格外倔。老婆死后，心情愈加烦躁，更不懂得没娘的孩子最可怜，经常打他骂他。
9岁那年，傻子上学了，官名“徐光耀”。
上学后，徐光耀却显示出了惊人的异常，对文字格外敏感，很快就走出愚钝，蜕变为一个聪明孩子。
过年时，一家人围着昏黄的油灯，念旧小说。邻居们也来凑热闹。大人不认识的字，徐光耀都能连蒙带猜地读出来。
邻人又找到几部书，《三侠剑》《精忠岳传》《包公案》《七侠五义》《隋唐演义》等。
一部接一部，他都读熟了。
2，为什么当兵
读过几本关于徐光耀的传记和记者采访，其中谈到当兵的初衷时，总是有些“高大上”，说是为了抗日等等。
其实，非也。
上学后，徐光耀爱读书，成绩好，书法也不错，深受先生喜爱。虽然如此，父亲仍旧打他骂他，横竖看不顺眼。唉，这父子俩，仿佛天生冤家。
小小徐光耀，原本缺失母爱，却又遭遇这样的父亲，畏之如虎，心胸如堵。
卢沟桥事变后，天下大乱。
1938年春，八路军来了。
战乱年间，军队如同走马灯，无不横眉立目，唯八路军不抢不夺，满脸微笑。进门后，又是扫院子，又是挑水。
这天，一群士兵席地而坐，围成一圈儿，玩丢手绢游戏：手绢落在谁身后，谁就走到中间，为大家唱歌。唱到最后，还送上一个敬礼。
没想到，第二天，三个八路军战士就借住进了徐家。其中一个16岁，青涩腼腆。很快，他俩就成了朋友，形影不离。
徐光耀想，书上不是有“桃园三结义”吗？我们也可以结拜弟兄啊。他把这意思说出来，不料对方直摇头。部队有规矩，不让拜盟。徐光耀说：“嗐，咱俩好，又不让别人知道。”对方这才同意了。于是，双双走到佛龛前，燃香磕头，对天盟誓。
谁知刚刚结盟，部队开拔。前往哪里，一无所知。
几天后，徐光耀说出了一句惊炸屋瓦的话：
“我要当兵！”
父亲一口回绝。虽说父子不亲密，虽说八路很友好，但儿子真跟了去，父亲还是舍不得。
徐光耀“哇”地哭了。
父亲怒喝：“不行！死也不许去！”
儿子哭声更大了，而且无休无止，哭完睡觉，睡醒再哭。父亲的犟劲也上来了，我倒要看看，咱俩谁犟过谁。谁知到了第六天，儿子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，直哭得奄奄一息。
父亲慌了阵脚。
姐姐说：“兵荒马乱，待在家里，也不安生。去当八路，纵是出了岔子，精忠报国，名声也香。”
不得已，父亲只好托人领他找到驻扎附近的一支八路部队——120师359旅特务营。
文书拿出登记表，填写事项。
问到参军动机，徐光耀茫然，只说家里穷，父亲暴，总打他。
文书提示：“是为了抗日吗？”
他连忙回答：“是。”
于是，文书写道：“自动参军，抗日救国。”
后来的许多传记写到，徐光耀为参军抗日，哭了七天七夜。其实，彼时的徐光耀，还是一个孩童，哪里懂得大道理？他只是单纯地想着离开家，逃避父亲的打骂。
那一年，徐光耀只有13岁，与后来他笔下的“小兵张嘎”一般年龄。
3，枪林弹雨
抗日战争的残酷性，超出当代人的想象。所以看到一些抗日题材电影或电视剧中的浅薄情节，不仅可笑，而且可悲。
“千万条汽车路连起来了，千万里封锁沟挖成了，岗楼像雨后出土的青苗，不几天便钻了天、成了林……抗日的政权都不见了，穿军衣的八路一个也没有了，妇救会、青抗先，还有哪个胆大敢提一提？各村都成立了维持会，都给敌人‘挂上钩’了。看吧，满眼净是敌人的势力，白日满天都是膏药旗，黑夜遍地都是岗楼灯……”
这是徐光耀后来在长篇小说《平原烈火》里，对当时战争环境的真实描写。
刚参军时，由于年纪小、背包重、行程远，实在走不动。这时候，连长便允许他抓住马尾巴，拖着走。
行军时，绑腿总是打不好，跑着跑着就散开了，扑棱棱似毛腿鸡。指导员呵斥：“胡闹，打起仗来怎么得了？”
他赶紧苦练。几天后，两个绑腿清清爽爽、结结实实。
除了日军，虱子是最大的敌人。
夏天一身单，冬天一身棉，躺倒即睡，起身便走，从不脱衣服。且睡觉的地方都是柴棚、羊圈、古庙、野坟、杂草堆、麦秸垛，怎能不生虱子？
这六条腿的小生灵，浅褐色，米粒儿大小，以食人血为生，也许是那个时代地球上最多的生物了。解开扣子，胸前密密麻麻，像蚂蚁赶集。伸手一摸，能抓出小半把。
战争间隙，司务长和炊事员常常用煮饭的大锅烧水。而后，大家都脱光，把衣服全扔进锅里。煮透，晒干。晾晒的时候，众人就光着屁股，指指点点，嘻嘻哈哈。
冬天里，选个暖日头，把棉衣脱下来，扔到院子里。老乡的鸡们便马上包围过来，啪啪啪，啄虱子。或烤火，仍是全体脱光，把衣裳抖向火堆，噼噼啪啪，像机关枪。伴随着浓浓的焦糊味，虱子们集体火化了。
1942年，日军调集武力，毁灭性围剿，史称“五一大扫荡”。
一天傍晚，政委交给徐光耀和战友一项任务，让他俩把被日军打散的县大队人员和机枪找回来，恢复建制。他们不负所望，仅一个月，就找回12 名战士和一挺机枪。
最危险的一次，是那年秋后。
徐光耀潜伏在村里，村庄突然被包围。日军吼叫着，把村民全部赶到麦场上。
日军从人群中拉出包括他在内的10个人，一个个拷打，审问八路军线索。其他9个人，都是村民。极不幸的是，由于天冷，徐光耀在便衣里面套穿了一条军装裤子，如果被审讯，立即露馅。
他想，今天是插翅难逃了。不禁浑身颤抖，暗暗祈祷祖宗八辈和玉帝阎王。
轮到他了。一个日本兵猛地把他推出去，塞给一把铁锨，指一指外面的田地。
我的天！让自己挖坑，就地活埋啊——这是日军当时的常规操作。
他低着头，跟着日本兵，走到附近的山药地里。
这时，日本兵指着地下未收获的山药，比比划划，呜呜啦啦。原来，他们肚子饿了，让徐光耀为他们挖山药，熘熟吃。他内心欢喜，卖力地挖出一堆山药，搬回大院，然后和房东一起，在大盆里洗涮，而后码进大锅，生火蒸。房东添柴，他拉风箱。为了表示殷勤，他把风箱拉得十分猛力，“呼哒呼哒”，差点儿把灶火催灭。房东一边偷偷地窥视日本兵，一边低低地告诫他：“轻点儿，轻点儿。”
日本兵饱餐一顿后，终于撤离了。
血雨腥风中，徐光耀迅速成长为一名机智英勇的战士！
4，文学女神
他与文学，是什么时候“相爱”的？
或许是儿时，媒婆是那些传统小说。
或许是参军后，源于写布告。
由于读过几年书，粗通文墨，书法也好，徐光耀经常被安排做一些文书工作。其中之一，就是写布告。
布告写在大纸上，贴在高墙上，相当于发表。
1939年冬天，一名作战勇敢的八路军战士在老乡家养伤。老乡全家人精心护理，很快就治好枪伤，养壮了身体。可是，他却把老乡的漂亮儿媳拐跑了。
这个事件，在当地产生恶劣影响，分区领导极为震怒。
不几天，抓获归案。
不杀不足以恢复八路军名誉，不杀不足以焊接军民关系。
分区决定：在当地召开万人大会，宣明罪状，公开枪毙。
杀人布告，依然由徐光耀负责。
虽然早已轻车熟路，这次却难以下笔。因为这个23岁的“罪犯”，原本是一名战斗英雄。
手中的笔搓来搓去，难以成文。忽然灵机一动，何不效仿诸葛亮“挥泪斩马谡”？如此一想，笔意贯通。在写该犯罪大恶极之前，先把他的勇敢和战绩描述一番，然后转折，再写“罪行严重，理无可挽，必须处死”等语。有了这样一个情理回环，心内稍安。
布告写成，领导审核，毛笔抄写，张贴上墙。
枪毙之后，群众都反映这张布告写得好、效果也好。
分区司令眉开眼笑，当胸给了徐光耀一拳：“哈哈，小徐，真有两下子！”
心底，一簇莫名的火苗，隐隐爆燃。
的确，彼时的他已经悄然长大，对生命，对现实，对战争，对家庭，对亲情有了自己的认识。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，细细地观察，深深地思考。
比如，父亲虽然脾气不好，但抗日积极。哥哥虽然是亲人，但总是消极，讽刺八路军“蛤蟆耗子成不了精”。有一次，哥哥竟然告发父亲。姐姐愤怒至极，狠狠打了哥哥一耳光。从此，哥哥搬出去，不再与父亲往来。
战争间隙，更多阅读。《聊斋》《西游记》《老残游记》之外，更多研读鲁迅、茅盾、叶圣陶、冰心、巴金等人的作品，还有苏联小说。
他把这些思考和感悟，写成一些战地通讯、歌词、故事、小说，向报刊投稿。刚开始，泥牛入海。渐渐地，《火线报》《冀中导报》《团结报》上，可以时常见到他的名字了。
1946年3月，徐光耀调任宣传科摄影记者。
1947年1月，他插班进入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。
1949年6月，徐光耀随部队驻防天津。
多年战争和生活实践，创作思想逐渐成熟。此时，他决定请假，专心创作一部长篇小说。
44 天封闭写作，初稿终成。
1950年6月，《平原烈火》由三联出版社出版。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反映抗战生活的长篇小说，开风气之先。
此后，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，出版的第一本书，也是这本《平原烈火》。
5，爱情女神
身陷青春烂漫季，谁人心头不飞花。
战争间隙，徐光耀遇到过几位姑娘，也曾情思朦胧，但总是阴差阳错，未能化云为雨。
来了，走了；希望，失望。
1950年９月，同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——68军文工团演员申芸。
初见照片，似乎哪里见过，细想却无出处。莫非也像宝黛，竟是隔世之约？
突然恍悟，真是见过的，不是前世，而是前年。
那是1948年深秋，徐光耀沿着一条小河，来到一个村庄，采访文工团排戏。突然，见一女兵倚墙而坐，墨绿色绒衣浸在阳光里。那娇美的红颜，明丽的眼眸，煞是惊艳。
心底，猛然掠过一道闪电。只是，只是由于惊慌和羞怯，不敢搭讪。
两年来，多少人事都淡忘了，唯有那一双眼睛，常常在梦里闪烁。不想天缘若此，真是谢天谢地。
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：介绍人引领着他，走进了她的房间。穿一身绿军装的申芸扭过身来，看着他。他忐忐忑忑、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。申芸也羞羞红红地伸出了手，却停下来，没有相握，而是颤颤抖抖地举向额头，敬了一个军礼。
那天晚上，他们两个沿着巷道并肩而走。走到头，再返回来；返到头，再走回去。彼此说东说西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。
从此之后，感情像热带雨林一样，日夜蓬勃。
课前课后，只要有一丁点儿时间，他就写信，或把她的信拿出来。看了一遍又一遍，似乎永远新鲜。她还寄来一张小照。那是一个全身坐相，夏日单衣，就那么坐在潮湿的河岸上，直让他担心她会不会着凉。一次，盯着盯着，忽然冲动，想要贴到嘴上亲吻。此念一闪，立即止住，内心连连自我谴责。呸、呸、呸，刚刚进城就产生腐朽思想，要不得！要不得！
书信频频，一来一往，宛若爱情的呼吸。
每一封信，徐光耀都仔细地编上号码。
从恋爱到结婚，共89封。
6，嘎子出世
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时，丁玲格外器重徐光耀。一次开会，丁玲讲话：“《平原烈火》比起西蒙诺夫的《日日夜夜》来，只差这样一点点儿，那就是人物。”
1955年春节，丁玲邀徐光耀到家里吃饭。饭桌上，反复叮嘱：“一定要写人，要先搞出人物来，拼命地搞人！”
的确，在他的文学人生中，影响最大的导师，就是丁玲。
一次，画家黄胄硬拉着徐光耀到琉璃厂看画，并撺掇他买了一幅齐白石的《群虾》。回到家里，看着一群活泼可爱、自由自在的小生命，徐光耀的心灵有了一缕明亮。
突然，他想起了“瞪眼虎”。
几年前，徐光耀就以外号“瞪眼虎”的小战士为原型，写下一篇小说。后来，他又把“瞪眼虎”写进了《平原烈火》，因为笔力不足，未能形象饱满。
现在，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。
1958年1月23日，在北京市大耳胡同15号东厢房里，徐光耀开始动笔创作《小兵张嘎》。
虽然主人公的原型是“瞪眼虎”，但背景故事，却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。而且，谁说不是自己呢？童年的自己，傻子的自己，13岁当兵的自己。于是，他为主人公设定了年龄，也是13岁。
1961年秋，《河北文学》杂志编辑张庆田前来约稿，他就把《小兵张嘎》小说稿拿了出来。
甫一发表，反响热烈。
1963年底，他改编的同名电影《小兵张嘎》在全国公映，再次引起轰动。
7，老骥伏枥
1983年之后，徐光耀陆续担任河北省文联党组书记和主席、河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。
这一时期，他最得意的“作品”，就是培养、推介了一大批青年作家，形成了庞大的河北作家群。
2000年，徐光耀将自己关进太行山脚下一处农家小院，专心创作纪实散文《昨夜西风凋碧树》。
应该说，《昨夜西风凋碧树》不仅是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，也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和思想史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。
鉴于其特殊价值，这部作品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。
2019年7月，徐光耀文学馆在碧苇环绕、荷香四溢的白洋淀文化苑隆重开馆，94岁高龄的老人亲临现场。
……
如今，即将百岁的徐光耀先生居住在石家庄，每天仍然读书写字，其乐融融。
高高个头，体型清瘦，身材板正，思维清晰，声音洪亮，只是腿脚有些迟缓。
小兵张嘎，老兵光耀。百年沧桑，经典不老！
（发表于《文艺报》2025年7月14日）
以上文章来源于文艺报1949 ，作者李春雷
责编：瘦马 编审：王辉 终审：卢子璋
